〈子罕5〉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這章是孔子在危難時對自己負有文化傳承使命的肯認。
孔子到了匡這個地方,因為被錯認為陽虎﹝或稱陽貨﹞,所以被追捕。孔子﹝安慰弟子﹞說:「自從周王文過世之後,傳播文化的責任難道不就落在我身上了嗎?如果老天爺要斷絕文化傳承,後代人就無法承接前人的文化;老天爺如果不想讓文化傳承斷裂,那麼匡這地方的人又怎麼能傷害到我呢?」
這章主旨很清楚,可是古注在解是單字時,卻有點隱晦。「畏」、皇侃說是「心服」、朱子說是「有戒心之謂」,戴望說是「拘」,劉寶楠引用《說文》解作「惡」,又引《廣雅》〈釋詁〉說:「懼也、恐也」。崔述說得比較清楚:「此必孔子聞匡人之將殺己而有戒心,或改道而行,或易服而去,倉促避難,故與顏淵相失,故不曰『圍於匡』,而曰『畏於匡』」。這裡古注不明說是孔子或弟子感到害怕﹝「畏」就是這個意思﹞,但是不害怕的話講下面的話幹嘛?不就是壯膽嗎?
「文」的解釋,古注都闕如,唯有朱子的可供參考:「道之顯著者謂之文,蓋禮樂制度之謂。不曰道而曰文,亦謙詞也。」孔子強調的應該不是天下的學問,而是文化傳承。所以,毓老師常說的「經緯天地謂之文」似乎不太適用在這裡。
「後死者」,皇侃和朱子都認為是孔子的自稱,我覺得應該不是指孔子個人而已,而是包括孔子弟子在內的「孔門」或「孔門﹝文化﹞集團」,至少是當初一群跟在孔子旁邊的弟子。
「子畏於匡」是孔子生平中的一個重要故事,《荀子》兩度提及「孔子拘匡」(〈賦11〉和〈堯問7〉)可是卻沒說細節。很多古書都愛提這個故事。根據《史記》〈孔子世家22〉結合了本章和〈先進23〉說法:孔子到匡這個地方的時候,顏回的父親顏刻隨侍在旁,就指著城牆的缺口說:「當初我們就是從這進去的。」這一說讓匡人想到當初不堪的往事,以為他是當時的侵略者陽虎,於是就要找孔子這群人算帳。孔子被拘捕通緝的第五天,顏淵在當初和大家逃難走散了以後,再度和孔子相見。兩人都很激動。孔子說:「我還以為你在動亂中死了呢?」顏淵回答說:「老師您還在呢,我這個當弟子的怎麼敢就先死呢!」這時匡人拘捕越發積極,弟子都開始覺得性命不保。孔子為了安慰弟子就說了這章的話。後來因為讓弟子去當甯武子的臣,才解圍。
《說苑》〈雜言18〉的故事多了子路的情節。匡人將孔子圍在房子裡,子路氣到要衝出重圍,卻被孔子阻攔。孔子說:「我們平常《詩》、《書》、禮、樂都沒學好,這是我的過錯。至於長得像陽虎,那就不是我自己的問題,而是命。由啊!你來唱首歌,我來和。」師生唱完三遍,就感化匡人放下武器。﹝《孔子家語》〈困誓5〉基本上和這段是一樣的﹞用「弦歌之聲」化解誤會,這大概是連我的遠祖孫子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吧?從這個例子,好像不能小看現在的各種歌唱比賽節目。這是音樂鼓舞人心和抵抗敵人的力量。
愛開孔門玩笑的莊子對這個故事又有一個略微不同的版本:宋人將孔子圍在匡這個地方,可是孔子卻一直彈著樂器唱著歌,子路看了不解,就質問孔子為什麼這種時候了還在這樣弦歌自娛?孔子回答說:「我這大半輩子,都不被人重用,這是命;我長久以來也希望能為人所用,可是都沒用,這就是不逢時。」孔子後來還舉了很多例子來證明「時勢比人強」,不過他很有自信地跟子路說「我知道窮通都要看命和看時,我的命還不該絕。」後來果然圍兵自己承認認錯人,就解圍了(《莊子》〈秋水9〉)。莊子在這裏借著孔子之口明白說出本章沒有說的「命」、「時」、「勢」的重要性,弦歌不絕當然也是重要的。
《韓非子》〈難言2〉提到這個故事,說明,就算像孔子這麼會說話的人,一樣會碰到被圍的「坎」。不提音樂的力量。
《淮南子》〈主術訓32〉則稱讚孔子的智和勇過人,可是卻不以此兩者見長,卻「專行教道,以成素王」,不過他在匡地被圍時,「顏色不變,弦歌不輟,臨死亡之地,犯患難之危,據義行禮而志不攝」。也提到音樂的力量。
這章的另外一個關鍵詞是「斯文」,「斯」是「此」,「斯文」在此是指「這種文化傳承的工作」。後來山東曲阜的孔廟中就有「斯文在茲」的匾。我年輕的時候青年男性戴眼鏡就被說成「斯文」,現在套用日本人的說法是「草食男」。這是另一種「斯文在茲」。
孔子這裡安慰學生和自己的話,以及後來被桓魋圍困(〈述而23〉),後來都逢凶化吉,就是社會學中「自我應驗的預言」。
如果不是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頭,這樣的說法就會讓人覺得有點自大,不像是以謙虛自持的孔子形象。難道除了孔子之外,堂堂神州大地就沒有別的人或學派傳承文化了嗎?真會像後人﹝上網查了也說不清到底是誰﹞所說的「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尊敬一個人和神化一個人是有差別的。所以,尊敬孔子事應該的,搞「孔子個人崇拜」大可不必吧!
最後要再多提一下,孔子在此自稱上承「文王」之餘緒,跟後來韓愈在〈原道〉說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統一脈相傳說比起來,被偷塞進去了幾個人:「禹、湯、武」。
「人人皆可為堯舜」,時時提醒自己「斯文在茲」。順便奉勸大家:就別製造或相信這種「道統說」的精英神話。尊敬一個人是必須的,但是我們還是保持自己頭腦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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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荀子》〈賦11〉孔子拘匡。
《荀子》〈堯問7〉孔子拘匡。
《史記》〈孔子世家22〉將適陳,過匡,顏刻為僕,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為甯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
《說苑》〈雜言18〉孔子之宋,匡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甲士以圍孔子之舍,子路怒,奮戟將下鬥。孔子止之,曰:「何仁義之不免俗也?夫《詩》、《書》之不習,禮、樂之不脩也,是丘之過也。若似陽虎,則非丘之罪也,命也夫。由,歌予和汝。」子路歌,孔子和之,三終而甲罷。
《孔子家語》〈困誓5〉孔子之宋,匡人簡子以甲士圍之。子路怒,奮戟將與戰。孔子止之,曰:「惡有脩仁義而不免俗者乎?夫《詩》、《書》之不講,禮樂之不習,是丘之過也;若以述先王好古法而為咎者,則非丘之罪也。命夫!歌!予和汝。」子路彈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終,匡人解甲而罷。
《莊子》〈秋水9〉孔子遊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絃歌不惙。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韓非子》〈難言2〉故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則小者以為毀訾誹謗,大者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故子胥善謀而吳戮之,仲尼善說而匡圍之,管夷吾實賢而魯囚之。故此三大夫豈不賢哉?而三君不明也。
《淮南子》〈主術訓32〉孔子之通,智過於萇弘,勇服于孟賁,足躡效菟,力招城關,能亦多矣。然而勇力不聞,伎巧不知,專行教道,以成素王,事亦鮮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國五十二,弑君三十六,采善鉏醜,以成王道,論亦博矣。然而圍于匡,顏色不變,弦歌不輟,臨死亡之地,犯患難之危,據義行理而志不懾,分亦明矣。然為魯司寇,聽獄必為斷,作為《春秋》,不道鬼神,不敢專己。夫聖人之智,固已多矣。其所守者約,故舉而必榮。愚人之智,固已少矣,其所事者多,故動而必窮矣。
〈先進23〉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論衡》〈知實5〉匡人之圍孔子,孔子如審先知,當早易道以違其害。不知而觸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圍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四也。
《論衡》〈知實6〉子畏於匡,顏淵後。孔子曰:「吾以汝為死矣。」如孔子先知,當知顏淵必不觸害,匡人必不加悖。見顏淵之來,乃知不死;未來之時,謂以為死。聖人不能先知,五也。
〈述而23〉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韓愈〈原道〉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