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也29〉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這章的題旨是孔子的感嘆。
孔子﹝感嘆地﹞說:「中庸這種德行,是最基本、最重要的!﹝可惜﹞一般人都無法長久保持這種德行。」
這裡的關鍵詞就是「中庸」。這裡應該說的不是後來列名為「四書」之一的、從《禮記》中挑選出來的〈中庸〉,而是一個「既不過又不會不及」的一種道德狀態。
通常把「中庸」拆開來解:「中」指的是「中和」(皇侃、郉昺和戴望)或「無過、無不及之名」(朱子)。「庸」有兩解:一是「常」(何晏、皇侃、邢昺),如「庸德之行,庸言之謹」(《禮記》〈中庸13〉),是「經常」的意思,另一解是「平常」(朱子);一是「用」(《說文》、鄭玄、戴望),所以「中庸」就是「用中」,舜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禮記》〈中庸6〉)。
「至」、朱子解作「極」,會讓人誤以為是「高不可攀」的境界,我覺得不如「重要」或「基本」來的親切可行。
「鮮」就是「少有」或「罕見」。「久」是「堅持」或「持續」。
《中庸》傳說是孔子的孫子「孔汲」(字子思)困於宋時所作(《史記》〈孔子世家80〉和《孔叢子》〈居衛10〉),書中有不少提到「中庸」的段落,可以發揮此章的未盡之意:
一是以「中庸」與否來區分君子和小人(《禮記》〈中庸2〉);
一是和此章只有三字之差的章節(《禮記》〈中庸3〉);
一是誇獎舜的「執倆用中」(《禮記》〈中庸6〉);
一是提醒人不能長久守住「中庸」卻還自稱自己「睿智」(《禮記》〈中庸7〉);
一是讚美顏回能篤守中庸之道(《禮記》〈中庸8〉);
一是說明「中庸」是不可離棄的正道(《禮記》〈中庸9〉);
一是強調君子「依乎中庸」,就算不被重用也不會放棄(《禮記》〈中庸11〉);
一是強調「高明」還是要以「中庸」為底(《禮記》〈中庸28〉)
比起讓人質疑的是:為什麼中庸這麼基本而且重要的德性,一般人卻做不到呢?甚至連躋身孔門的弟子似乎也做不到。孔子曾感嘆弟子盡是一些超過中庸之道而進取的「狂者」或是不及中庸之道而有所不為的的「簡(狷)者」(〈公冶長22〉)。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也是孔子思想傳播和實踐的關鍵。
我們可以從孔子說的「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嘗試說明一下:既然性相近,我們都有相近的生理和生活的需求,可是為了追求這些需求的滿足,我們習慣了為自己和親人著想,而忘卻了其他人跟我們一樣也有這樣的需求;在這種需求競爭的情況下,大家很容易想到的是短期觀點的「自利」,而且深信「你有我就沒有」的「零和」關係,因此發生恐慌而先發制人,完全沒有長期觀點的「己立立人」和「己達達人」的「共利」的思考。孔子希望大家回到「性相近」的基礎,讓大家回歸到一個基本的想法:我們都一樣是人,一樣有著生理、生活、生命、生生不息等各種「生」的需要,所以只有長期的「分享」「共利」,我們才能共同永續存活;如果只有短期的「獨享」「私利」,最後誰也活不下去,最終只會同歸於盡。這樣的思想恐慌,加上制度上的不完善,不能讓大家感受到經濟制度的「均」和社會制度上的「和」以及政治制度的「安」,就會養成一群自私自利的人民。在這群人眼中,孔子的「回歸人性(大家共同需要)」的看法,當然就顯得迂腐,窒礙難行,因而不會在制度和生活中實踐。可是大家也承認孔子的話說得漂亮,所以往往也就只有說說而已。言之者諄諄,聽之者藐藐,行之者少少。
「民鮮能久矣!」表明「不是做不到」,只是「不能持久(永續)」。這往往也是考慮短期的「自利」,就顧不得長期的「共利」的結果。最後,弔詭的就是,沒有「共利」,「自利」也就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人人焦慮,日日不安!
本章呼應〈雍也17〉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孔子的中庸之道應該變成信仰,才能實踐在日常生活之中,成為可長可久的制度,而不是掛在嘴上的名言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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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史記》〈孔子世家80〉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於宋。子思作《中庸》。
《孔叢子》〈居衛10〉子思年十六,適宋。宋大夫樂朔與之言學焉。朔曰:「《尚書》虞夏數四篇善也,下此以訖于秦費,效堯、舜之言耳,殊不如也。」子思荅曰:「事變有極,正自當爾。假令周公、堯、舜更時易處,其書同矣。」樂朔曰:「凡書之作,欲以喻民也,簡易為上,而乃故作難知之辭,不亦繁乎?」子思曰:「《書》之意兼複深奧,訓詁成義,古人所以為典雅也。昔魯委巷亦有似君之言者。伋荅之曰:『道為知者傳。苟非其人,道不貴矣。』今君何似之甚也。」樂朔不悅而退,曰:「孺子辱吾。」其徒曰:「此雖以宋為舊,然世有讎焉,請攻之。」遂圍子思。宋君聞之,駕而救子思。子思既免,曰:「文王厄於牖里,作《周易》;祖君屈於陳蔡,作《春秋》。吾困於宋,可無作乎?」於是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
《禮記》〈中庸2〉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禮記》〈中庸3〉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禮記》〈中庸6〉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禮記》〈中庸7〉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禮記》〈中庸8〉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禮記》〈中庸9〉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禮記》〈中庸11〉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禮記》〈中庸13〉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於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
《禮記》〈中庸28〉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
〈公冶長22〉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季氏1〉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於孔子曰:「季氏將有事於顓臾。」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冉有曰:「今夫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雍也17〉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