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長26〉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章。孔子和兩位年齡和個性都截然不同的弟子,抒發自己的理想。孔門氣象萬千,躍然紙上。
某一天、顏淵和子路服侍著孔子。孔子興之所致,就問兩位弟子:「您倆說說自己心中的理想吧?」子路先說:「我希望我的車輛和馬匹、漂亮的皮衣,都和朋友共享,穿壞也沒關係。」顏淵說:「我希望我自己不彰揚自己做得好事,也希望天下人﹝都能安居樂業﹞不用為服勞役而疲於奔命﹝或解:也希望自己做事能勞而不怨﹞。」子路後來問孔子:「老師您的理想是什麼呢?」孔子回答說:「願我能夠讓老年人都能安養天年,讓朋友都能以誠信交往,讓少年人都有人關愛。」
「季路」就是「子路」,比顏淵大廿一歲,要不是同門,應該也算是父執輩。「侍」,就是「服侍」,是地位低的人對地位高的人的用詞,有時也用「事」。後來日本武士就用這個「侍」的漢字來表示。「盍」是「何不」。「敝」是「壞」。「憾」是「可惜」。子路的理想都和朋友分享有關,沒一句說到自己。這是「安人」,而沒有「修己」。孔門功課只學了一半。
「伐善」古注都說是「自稱己之善」。「無施勞」的解釋則有不同:從孔安國皇侃到邢昺,都當成「不以勞事置施於人」這種對天下人的關懷。朱子雖然認為「勞事非己所欲,故亦不欲施之於人」的解釋可通,但是他似乎傾向回到顏淵反思自身,有「誇大自身功勞」的意思。不同的 解釋展現出不同的顏淵形象:前者顏淵能夠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後者則將顏淵描寫成一位只關心自己道德修為的「自了漢」。我認同第一種看法。道理很簡單,如果顏淵只關心自己的道德,不會成為「孔門第一」。如果從「修己安人」角度來看顏淵,才能符合孔門氣象。
孔子的理想當然高過子路許多,但其實是顏淵的放大版。這和他後來說的只有顏淵和他自己才會「用行舍藏」類似(〈述而11〉)。他從年齡世代的角度來想到天下的人。皇侃最早的解釋就強調孔子希望自己能「修己安人」:「孔子答也,願己為老人必見撫安,朋友必見期信,少者必見思懷也。若老人安己,己必是孝敬故也;能有信己,己必是無欺故也;少者懷己,己必有慈惠故也。」朱子認為這樣也通,不過他提出另外一解:「老者養之以安,朋友與之以信,少者懷之以恩。」可是這裡省略了主詞,缺乏行動的主體,好像這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別人的事,容易造成「人我關係」的斷裂的印象,不太像我們想像中的「修己安人」的孔子。
〈述而11〉還有一段孔子和這兩位弟子的對話,和這章配合來看也極有趣。
另外《論語》中有一段孔子和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的「言志」,因為少了顏淵,各人講話的層次就越來越低(〈先進26〉)﹝此章我有別解,敬請期待﹞,不像此處每一人出場,境界都向上翻了一番。
其他古籍上都有著孔子考驗子路、子貢和顏淵三位弟子的故事,也是境界越來越高,孔門氣象萬千,於此可見一斑。
《史記》〈孔子世家46~48〉說到孔子和弟子困於陳、蔡之間,就考驗三人,問他們為什麼孔子行道會碰上這樣的厄運。子路這時想到反躬自省,建議孔子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什麼「知」和「仁」方面沒做好的地方,所以遭人忌恨。子貢則覺得「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建議老師要和世俗妥協一點。只有顏淵說到孔子心坎裡去:「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聽得孔子心花怒放,心想沒白疼這個學生。
這三位弟子還有另外一場也同樣精彩的「登山言志」,幾本古籍都有大同小異的記載(《說苑》〈指武13〉、《韓詩外傳》〈卷七25〉、《韓詩外傳》〈卷九15〉和《孔子家語》〈致思1〉):孔門師徒四人站在高山上言志,子路一馬當先希望能帶兵馳騁沙場,順便提攜兩位學弟;子貢則希望能以外交手段讓爭戰諸國可以和平,也順便禮聘兩位學長;顏淵則在兩位談完一「文」一「武」的願景之後,提出輔佐明君聖主,讓人民安居樂業,讓兩位同門的戰爭長才和外交長才都徹底無用武之地。三位弟子多少顯現出「據亂世」、「昇平世」和「太平世」的演化理想。
最後有一段也很精彩:孔子考驗弟子有關「知」和「仁」得比較。子路的答案是:「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貢的答案是孔子說過的「知者知人,仁者愛人。」顏淵則反躬自省,說:「知者自知,仁者自愛。」(《荀子》〈子道6〉和《孔子家語》〈三恕8〉)這一段子路和顏淵的說法就和本章就有點類似。
不過,要澄清的是:顏淵並不是個只注重「內聖」的「自了漢」。一般人讀到他「不遷怒、不貳過」(〈雍也3〉)、「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雍也11〉) 以及「克己復禮」,就建立起這麼一個印象,其實不然。孔子在顏回過世後回憶說「自吾有回,門人益親」(《史記》〈仲尼弟子列傳6〉),還有說他「其心三月不違仁」,這都代表他在人際關係方面是值得讚賞的。此外,他也問過「為邦」(〈衛靈公11〉),也多少透露出他除了「修己」,也關心「安人」的問題。這是孔門精髓,身為孔門第一,不可能浪得虛名。
所以讀《論語》只想著自己,是能量很低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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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述而11〉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荀子》〈子道6〉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曰:「可謂士矣。」子貢入,子曰:「賜!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貢對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子曰:「可謂士君子矣。」顏淵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顏淵對曰:「知者自知,仁者自愛。」子曰:「可謂明君子矣。」
《孔子家語》〈三恕8〉子路見於孔子。孔子曰:「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智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曰:「可謂士矣。」子路出,子貢入。問亦如之,子貢對曰:「智者知人,仁者愛人。」子曰:「可謂士矣。」子貢出,顏回入。問亦如之,對曰:「智者自知,仁者自愛。」子曰:「可謂士君子矣。」
《史記》〈孔子世家46~48〉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說苑》〈指武13〉孔子北遊,東上農山,子路、子貢、顏淵從焉。孔子喟然歎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二三子者,各言爾志。丘將聽之。」子路曰:「願得白羽若月,赤羽若日,鐘鼓之音上聞乎天,旌旗翩翻,下蟠於地。由且舉兵而擊之,必也攘地千里,獨由能耳。使夫二子為從焉!」孔子曰:「勇哉士乎!憤憤者乎!」子貢曰:「賜也,願齊楚合戰於莽洋之野,兩壘相當,旌旗相望,塵埃相接,接戰搆兵,賜願著縞衣白冠,陳說白刃之間,解兩國之患,獨賜能耳。使夫二子者為我從焉!」孔子曰:「辯哉士乎!僊僊者乎!」顏淵獨不言。孔子曰:「回!來!若獨何不願乎?」顏淵曰:「文武之事,二子已言之,回何敢與焉!」孔子曰:「若鄙,心不與焉,第言之!」顏淵曰:「回聞鮑魚蘭芷不同篋而藏,堯舜桀紂不同國而治,二子之言與回言異。回願得明王聖主而相之,使城郭不脩,溝池不越,鍛劍戟以為農器,使天下千歲無戰鬥之患,如此則由何憤憤而擊,賜又何僊僊而使乎?」孔子曰:「美哉,德乎!姚姚者乎!」子路舉手問曰:「願聞夫子之意。」孔子曰:「吾所願者,顏氏之計,吾願負衣冠而從顏氏子也。」
《韓詩外傳》〈卷七25〉孔子遊於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賦,小子願者何?言其願,丘將啟汝。」子路曰:「由願奮長戟,盪三軍,乳虎在後,仇敵在前,蠡躍蛟奮,進救兩國之患。」孔子曰:「勇士哉!」子貢曰:「兩國構難,壯士列陣,塵埃漲天,賜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糧,解兩國之難,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孔子曰:「辯士哉!」顏回不願,孔子曰:「回何不願?」顏淵曰:「二子已願,故不敢願。」孔子曰:「不同意,各有事焉,回其願,丘將啟汝。」顏淵曰:「願得小國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內相應,列國諸侯莫不從義嚮風,壯者趨而進,老者扶而至,教行乎百姓,德施乎四蠻,莫不釋兵,輻輳乎四門,天下咸獲永寧,蝖飛蠕動,各樂其性,進賢使能,各任其事,於是君綏於上,臣和於下,垂拱無為,動作中道,從容得禮,言仁義者賞,言戰鬥者死,則由何進而救,賜何難之解。」孔子曰:「聖士哉!大人出,小子匿,聖者起,賢者伏。回與執政,則由賜焉施其能哉!」《詩》曰:「雨雪瀌瀌,見晛曰消。」
《韓詩外傳》〈卷九15〉孔子與子貢子路顏淵遊於戎山之上。孔子喟然嘆曰:「二三子各言爾志,予將覽焉。由、爾何如?」對曰:「得白羽如月,赤羽如朱,擊鐘鼓者、上聞於天,下槊於地,使將而攻之,惟由為能。」孔子曰:「勇士哉!賜、爾何如?」對曰:「得素衣縞冠,使於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斗升之糧,使兩國相親如弟兄。」孔子曰:「辯士哉!回、爾何如?」對曰:「鮑魚不與蘭茞同笥而藏,桀紂不與堯舜同時而治。二子已言,回何言哉!」孔子曰:「回有鄙之心。」顏淵曰:「願得明王聖主為之相,使城郭不治,溝池不鑿,陰陽和調,家給人足,鑄庫兵以為農器。」孔子曰:「大士哉!由來區區汝何攻?賜來便便汝何使?願得之冠,為子宰焉。」
《孔子家語》〈致思1〉孔子北遊於農山,子路、子貢、顏淵侍側。孔子四望,喟然而歎曰:「於思致斯,無所不至矣!二三子各言爾志,吾將擇焉。」子路進曰:「由願得白羽若月,赤羽若日,鐘鼓之音,上震於天,旍旗繽紛,下蟠於地;由當一隊而敵之,必也攘地千里,搴旗執馘,唯由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夫子曰:「勇哉!」子貢復進曰:「賜願使齊、楚,合戰於漭瀁之野,兩壘相望,塵埃相接,挺刃交兵;賜著縞衣白冠,陳說其閒,推論利害,釋國之患,唯賜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夫子曰:「辯哉!」顏回退而不對。孔子曰:「回!來,汝奚獨無願乎?」顏回對曰:「文武之事,則二子者既言之矣,回何云焉?」孔子曰:「雖然,各言爾志也,小子言之。」對曰:「回聞薰、蕕不同器而藏,堯、桀不共國而治,以其類異也。回願明王聖主輔相之,敷其五教,導之以禮樂;使民城郭不脩,溝池不越,鑄劍戟以為農器,放牛馬於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鬭之患,則由無所施其勇,而賜無所用其辯矣。」夫子凜然而對曰:「美哉,德也!」子路抗手而問曰:「夫子何選焉?」孔子曰:「不傷財,不害民,不繁詞,則顏氏之子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