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也10〉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這章也是以孔子的弟子為主題,只是這個弟子的「德行」並沒有期望中的「好報應」。孔子在此並沒有進一步討論「為什麼好人沒好報」這個外國人稱為「神義論」(或「神正論」theodicy)的問題。我認為除了傳統的解釋之外,應該有另外一種可能。這裡要注意的是「探病場合」。
冉耕生了重病﹝可能是傳染病﹞。孔子去探望他。孔子從窗戶牽著冉耕的手,悲嘆地說:「唉!這真是命啊!真是什麼人生什麼病啊!」
或我的解釋:
冉耕生了重病﹝可能是傳染病﹞,孔子去探望他。孔子從窗戶牽著冉耕的手,被探地說:「不會有這樣不合理的事吧!命運自會有安排!有德行的人老天爺會保佑你痊癒的!有德行的人老天爺會保佑你痊癒的!」
冉耕,字伯牛,是孔子弟子,在孔門「德行四傑」排在第三。﹝《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3〉誤說是「政事門」的「冉有」,只能怪姓冉的弟子多到讓人搞不清楚﹞很可惜,我們從現有的歷史資料中找不到有關冉耕的其他記載。所以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事,生了什麼病,讓孔子發出這樣的悲嘆。
「有疾」,《史記》〈仲尼弟子列傳10〉說是「惡疾」,朱子說是「癩病」,就不只是很重的病,而且是傳染病,可是程樹德花了長篇大論反駁這一點。「亡」是「喪」,皇侃說是「言牛必死也」。戴望說得更神:「牛有惡疾嫌近長者,故孔子不入室,但從牖執其手,為切脈也。既切脈,知疾不可治,故曰:『亡之命矣夫!』」可是孔子這麼知書達禮之人,總不會當著病人的面說:「你快死了吧」這種「直而無禮」的話吧!所以我在上面就認為「亡之」,應該是說「沒這樣的道理吧!」是孔子探病安慰病人的話才像是「至聖先師」說的「溫暖而且有鼓勵性的話」(〈述而38〉)吧!
「命」,何晏以降的古注都無解,但皇侃有解釋「命矣夫」整句話:「言如汝才得實不應死而今喪之,豈非秉命之得以夫。」邢昺也說:「行善遇凶,非人所召,故歸之於命,言天命矣夫」。朱子乾脆就明說是「天命」,還解釋說「言此人不該有此疾,而今乃有之,是乃天之所命。」意思都差不多。可是,這樣說來比《老子79》:「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還要消極負面,實在沒有任何「正能量」。
「牖」是「面對南方的窗戶」。皇侃的解釋是:「君子有疾,寐於北璧下東首。今師來,故遷出南窗下,亦東首,另師從戶入於床北,得面南也。孔子恐其疾也,不欲見人,故不入戶,但於窗上而執其手也。」「斯」是「此」,「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皇侃說:「有此善人而嬰此惡疾」,這種解釋會讓孔子的探病變成一種「幸災樂禍」並且「譴責病人」的怪異行為。我還是根據上面孔子的行事邏輯和「探病模式」來解釋,所以翻成「有德行的人老天爺會保佑你痊癒的!」連說兩遍,皇侃說是「痛惜之深也」,我認為是「安慰之深」。這是一般人探病都會說的安慰的話,難道孔子不會?這也太把孔子看成「直而無禮」的「亞斯伯格症」患者了吧!
傳統的解釋有幾大類:一類繞著「好人不長命」這條思考邏輯來解釋。《淮南子》〈精神訓17〉就舉下面孔門四位弟子的「歹命」來說:「顏淵夭死,季路菹于衛,子夏失明,冉伯牛為厲。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如果這是孔子和弟子的平常討論,我絕對同意。可是我覺得這章應該用「探病模式」來解釋才合人情之常,以及孔子的一貫形象。一類像劉寶楠專注於「自牖執其手」的問題;一類則是程樹德專注在「疾」是否為「癩」或「厲」的問題。這些解釋都迷失在當下最簡單、最日常生活的「探病」場合問題。「依脈絡(場合)解經」也是一個基本的功夫,特別是在無法「依經解經」之時。
被譽為聖之時者也的孔子,如果連探病該怎麼說話都不會,怎麼還教人「時」呢?
所以我強調這章應該當成孔子的「探病時教」來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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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10〉冉耕字伯牛。孔子以為有德行。
《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3〉冉有,魯人,字伯牛。以德著名,有惡疾。孔子曰:「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命也夫!」
〈先進3〉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論衡》〈禍虛5〉伯牛有疾,孔子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原孔子言,謂伯牛不幸,故傷之也。如伯牛以過致疾,天報以惡,與子夏同,孔子宜陳其過,若曾子謂子夏之狀。今乃言「命」,命非過也。
《淮南子》〈精神訓17〉夫顏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學也,然顏淵夭死,季路菹于衛,子夏失明,冉伯牛為厲。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見曾子,一臒一肥。曾子問其故,曰:「出見富貴之樂而欲之,入見先王之道又說之。兩者心戰,故臒;先王之道勝,故肥。」推其志,非能貪富貴之位,不便侈靡之樂,直宜迫性閉欲,以義自防也。雖情心鬱殪,形性屈竭,猶不得已自強也。故莫能終其天年。
《中論》〈爵祿3〉求之有道,得之有命,舜、禹、孔子可謂求之有道矣。舜、禹得之,孔子不得之,可謂有命矣。非惟聖人,賢者亦然。稷、契、伯益、伊尹、傅說得之者也,顏淵、閔子騫、冉耕、仲弓不得者也。故良農不患壃埸之不修,而患風雨之不節;君子不患道德之不建,而患時世之不遇。《詩》曰:『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傷道之不遇也。豈一世哉!豈一世哉!」
〈述而38〉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老子79》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