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1日 星期四

〈公冶長23〉伯夷、叔齊不念舊

〈公冶長23〉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這章是孔子對伯夷和叔齊兩為古人的評論。

孔子說:「伯夷和叔齊兩個人對於人家對不起他們的地方都不計較,所以很少人會怨恨他們。」

陸德明的《經典釋文》對兩人的姓名有清楚的記載:他們都姓墨,伯夷名允,字公信,諡曰夷﹝《逸周書》〈諡法解〉:「克殺秉政曰夷。安民好靜曰夷。」﹞,排行老大;叔齊名元,一說名智,字公達,諡曰齊﹝《逸周書》〈諡法解〉:「執心克莊曰齊。資輔共就曰齊。」﹞,排行老三。

《史記》〈伯夷列傳3〉有專門記載伯夷和叔齊的故事。他們都父王是孤竹國的國君。父王想將王位讓弟弟叔齊來繼承,可是後來叔齊禮讓王位給哥哥伯夷,兩人讓來讓去,最後決定誰也別當王,就逃離了孤竹國。王位由兩人中間的那一位沒留下姓名的兄弟繼承。這兩人後來勸誡周武王不要伐紂,並且以「不孝和不仁」來警告周武王的「犯上」行為。後來周武王定天下,伯夷和叔齊就發誓不吃周朝土地生長的糧食,也就因此餓死在首陽山。故事中沒有提到兩人「不念舊惡」的事情,更沒提到別人對他們的怨恨。


孔子在〈述而15〉中稱讚兩人是「求仁得仁」的古之賢人。他們本身是「無怨」的。〈季氏12〉中也稱頌他們餓死首陽山的氣節。〈微子8〉中更稱讚他們倆「不降志辱身」。

孟子也稱讚伯夷﹝可是沒提到叔齊﹞是「聖之清者」,因為他「眼睛不隨便看不該看的東西,耳朵不聽不該聽的聲音。不是自己的君上就不替他服務,不是自己的人民也不讓他們服勞役。政治清明就出仕,政治昏亂就退隱。不住在政治不清明的地方,也不跟不講道理的人想處。他和自己同鄉相處,也都正經危坐,戰戰兢兢。紂王當道,他們避居北海,靜待天下太平。所以聽到伯夷做事的風格,就算是貪官都會慚愧收斂變得廉潔,膽小怕事的人也會受到鼓舞而立志行道。」(《孟子》〈萬章下10〉和《韓詩外傳》〈卷三33〉)孟子的故事講的比古書都長,希望不是自己想出來的。

《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17〉﹝和《孔子家語》〈弟子行1〉﹞也記載孔子說他們倆:「不克不忌,不念舊惡」,一樣沒舉證。恐怕也是沿襲自這章的記載。

其他先秦諸子也都有關他們倆的記載和評論,不過和孔門的想法大不同。被稱為法家的韓非子就說這兩人「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之謂無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而世主之所多而求也。」(《韓非子》〈姦劫弒臣5〉)在〈說疑3〉,韓非子把他們倆和其他十位古人並列為「不令之民」﹝頑固的人民﹞,「當今之世,將安用之?」就差沒罵「廢物」之類的話。韓非子顯然對兩人或這類人是有「怨」的,而且還是「深怨」。

莊子則將兩人勸誡周武王的故事加以「演義」,最後還是稱讚他們「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莊子》〈讓王16〉和《呂氏春秋》〈季冬紀〉〈誠廉2〉)

以上各家不論是褒是貶的記載,都同樣沒有說到本章說的「不念舊惡,怨是用希」的例證。

這裡的關鍵詞是「怨」。常見的情況是「怨天」、「怨地」、「怨命」、「怨社會」、「怨別人」和「怨自己」。總之覺得自己不應該淪落到這番田地,就產生「怨」。

伯夷和叔齊,不怨別人,別人也不怨他們。江湖無怨,這是何等境界?


附錄

《史記》〈伯夷列傳3〉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
《逸周書》〈諡法解〉克殺秉政曰夷。安民好靜曰夷。
《逸周書》〈諡法解〉執心克莊曰齊。資輔共就曰齊。
〈述而15〉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季氏12〉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其斯之謂與?
〈微子8〉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孟子》〈萬章下10〉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伯夷,聖之清者也。」
《韓詩外傳》〈卷三33〉伯夷、叔齊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弗忍居也;思與鄉人居,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故聞伯夷之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至柳下惠則不然,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由其道;阨窮而不憫,遺佚而不怨;與鄉人居,愉愉然不去也,雖袒裼裸裎於我側,彼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鄙夫寬,薄夫厚。至乎孔子去魯,遲遲乎其行也,可以去而去,可以止而止,去父母國之道也。伯夷、聖人之清者也,柳下惠、聖人之和者也,孔子、聖人之中者也。《詩》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中庸和通之謂也。
《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17〉孔子曰:「不克不忌,不念舊惡,蓋伯夷、叔齊之行也。
《孔子家語》〈弟子行1〉孔子曰:「不克不忌,不念舊怨,蓋伯夷、叔齊之行也。
《韓非子》〈姦劫弒臣5〉古有伯夷、叔齊者,武王讓以天下而弗受,二人餓死首陽之陵;若此臣者,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之謂無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而世主之所多而求也。
《韓非子》〈說疑3〉若夫許由、續牙、晉伯陽、秦顛頡、衛僑如、狐不稽、重明、董不識、卞隨、務光、伯夷、叔齊,此十二人者,皆上見利不喜,下臨難不恐,或與之天下而不取,有萃辱之名,則不樂食穀之利。夫見利不喜,上雖厚賞無以勸之;臨難不恐,上雖嚴刑無以威之;此之謂不令之民也。此十二人者,或伏死於窟穴,或槁死於草木,或飢餓於山谷,或沉溺於水泉。有民如此,先古聖王皆不能臣,當今之世,將安用之?
《莊子》〈讓王16〉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呂氏春秋》〈季冬紀〉〈誠廉2〉昔周之將興也,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偏伯焉,似將有道者,今吾奚為處乎此哉?」二子西行如周,至於岐陽,則文王已歿矣。武王即位,觀周德,則王使叔旦就膠鬲於次四內,而與之盟曰:「加富三等,就官一列。」為三書同辭,血之以牲,埋一於四內,皆以一歸。又使保召公就微子開於共頭之下,而與之盟曰:「世為長侯,守殷常祀,相奉桑林,宜私孟諸。」為三書同辭,血之以牲,埋一於共頭之下,皆以一歸。伯夷、叔齊聞之,相視而笑曰:「譆,異乎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氏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福也。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正與為正,樂治與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庳自高也。今周見殷之僻亂也,而遽為之正與治,上謀而行貨,阻丘而保威也。割牲而盟以為信,因四內與共頭以明行,揚夢以說眾,殺伐以要利,以此紹殷,是以亂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乎治世,不避其任,遭乎亂世,不為苟在。今天下闇,周德衰矣。與其並乎周以漫吾身也,不若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行,至首陽之下而餓焉。人之情莫不有重,莫不有輕。有所重則欲全之,有所輕則以養所重。伯夷、叔齊,此二士者,皆出身棄生以立其意,輕重先定也。
〈里仁12〉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里仁18〉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述而15〉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顏淵2〉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憲問1〉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憲問10〉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憲問34〉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衛靈公15〉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陽貨9〉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陽貨25〉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微子10〉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
〈堯曰2〉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