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6日 星期一

〈述而5〉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述而5〉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本章應該是孔子晚年的自述。有一斷句法是「甚矣!為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意思沒差。

一般的解釋大概都是這樣的:孔子﹝感歎地﹞說:「我真是年紀大了身體不行了!我已經很久都沒夢見我的偶像周公了!」

孔安國最早的見解是「孔子老衰,不復夢見周公,明盛時夢見周公,欲行其道也。」邢昺和朱子都附和。有人卻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孔子此說是在感傷周朝的禮樂崩壞,所以才說「不夢」(皇侃引李充的說法)。所以「衰」有「身衰」和「道衰」兩種說法。


我們在〈八佾14〉說過毓老師承繼公羊學的傳統,認為這是孔子思想的「三變」:早期「信而好古」,以周朝禮樂制度為理想,讚美「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14〉);本章則是孔子的思想轉型期,開始拋棄原先的想法,而準備創生自己的理想,才說出不以自己的偶想周公為夢想;最後,孔子堅定了自己的「禮運大同世界」,大膽說出「吾其為東周乎?」(我的理想難道還是效法東周嗎?﹝潛台詞是:「我要創發新的禮運大同世界。」﹞)周公也變成孔子口中的「小康六君子」(《禮記》〈禮運2〉)之一,離「大同」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

一般人都把「夢周公」當成「想睡覺」的美稱。明朝晚期馮夢龍在《笑府》一書中就蒐羅到和此有關的一則名為〈晝寢〉的笑話:「一師晝寢,及醒,謬言曰:『我乃夢周公也。』明晝,其徒効之。師以界方擊醒,曰:『汝何得如此?』徒曰:『亦往見周公耳。』師曰:『周公何語?』答曰:『周公說昨日並不曾會尊師。』」

一個應該嚴肅思考的問題是:周公到底為什麼是孔子早期的偶像?

簡單說,大概有幾點:

首先、周公制禮作樂,讓周初的政治和社會,井然有序。這是讓身處禮樂崩壞時代的孔子非常羨慕嚮往的。

其次、周公的為人「素位而行﹝謹守本分,思不出其位﹞」、「禮賢下士」、「不驕不吝」(〈泰伯11〉):周公在武王死後,輔相年幼的成王,雖然他當時的權力大到可以「取而代之」,可是他並沒有像傳言所說的「要不利於成王」。另外,他也為國求才若渴(《荀子》〈堯問3〉),有賢人來訪,就算是在洗頭,他也會把頭髮挽起來馬上出來接見,就算是正在吃飯,也會把飯吐出來,馬上接見,絲毫不趕怠慢。他特別囑咐過他的兒子伯禽,千萬不要因為自己被封於魯就驕傲起來,看不起賢能的人(《說苑》〈敬慎2〉和《韓詩外傳》〈卷三31〉)。

接著,周公的治理之道是「親親尊賢」,而不是姜太公的「舉賢賞功」(《韓詩外傳》〈卷十25〉)。

還有、周公也教導成王「桐葉封虞」是要實踐的諾言,讓成王學到「君無戲言」的治道(《荀子》〈君道11〉)。而且他還教導成王「父子、君臣、長幼之道也;成王有過,則撻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 《禮記》〈文王世子4〉)。

這些理念孔子在《論語》的許多章節中都有呼應。

當然,孔子不再夢見周公,指是不以周公的「小康」為理想,這種「私天下」的理想已經被孔子後來的「公天下」大同理想給取代了。

中國在唐朝以前,周公和孔子一起被祭祀,後來周公的地位就越來越低,孔子的歷史地位反而逆轉勝出。在山東曲阜有孔廟和周公廟,可是後者也不如前者有人望。

孔子的公天下思想應該也會勝出吧!可是,很多人也好久都夢不到孔子了!

天外飛來一筆:孔子想的是「夢周公」;莊周想的是「夢蝴蝶」。到頭來,都還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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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八佾14〉子曰:「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雍也24〉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
〈陽貨5〉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泰伯11〉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先進17〉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微子10〉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
《孟子》〈公孫丑下18〉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孟子》〈滕文公下14〉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
《禮記》〈文王世子4〉成王幼,不能蒞阼,周公相,踐阼而治。抗世子法於伯禽,欲令成王之知父子、君臣、長幼之道也;成王有過,則撻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文王之為世子也。
《禮記》〈禮運2〉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禮記》〈明堂位2〉昔殷紂亂天下,脯鬼侯以饗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紂。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於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於成王;成王以周公為有勛勞於天下,是以封周公於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車千乘,命魯公世世祀周公天以子之禮樂。
《荀子》〈儒效17〉客有道曰:孔子曰:「周公其盛乎!身貴而愈恭,家富而愈儉,勝敵而愈戒。」
《荀子》〈堯問3〉伯禽將歸於魯,周公謂伯禽之傅曰:「汝將行,盍志而子美德乎?」對曰:「其為人寬,好自用以慎。此三者,其美德已。」周公曰:「嗚呼!以人惡為美德乎?君子好以道德,故其民歸道。彼其寬也,出無辨矣,女又美之!彼其好自用也,是所以窶小也。君子力如牛,不與牛爭力;走如馬,不與馬爭走;知如士,不與士爭知。彼爭者均者之氣也,女又美之!彼其慎也,是其所以淺也。聞之曰:『無越踰不見士。』見士問曰:『無乃不察乎?』不聞即物少至,少至則淺。彼淺者,賤人之道也,女又美之!吾語女:我、文王之為子,武王之為弟,成王之為叔父,吾於天下不賤矣;然而吾所執贄而見者十人,還贄而相見者三十人,貌執之士者百有餘人,欲言而請畢事者千有餘人,於是吾僅得三士焉,以正吾身,以定天下。吾所以得三士者,亡於十人與三十人中,乃在百人與千人之中。故上士吾薄為之貌,下士吾厚為之貌,人人皆以我為越踰好士,然故士至;士至而後見物,見物然後知其是非之所在。戒之哉!女以魯國驕人,幾矣!夫仰祿之士猶可驕也,正身之士不可驕也。彼正身之士,舍貴而為賤,舍富而為貧,舍佚而為勞,顏色黎黑而不失其所,是以天下之紀不息,文章不廢也。」
《荀子》〈君道11〉成王與唐叔虞燕居,剪梧桐葉以為珪,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汝。」唐叔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請曰:「天子封虞耶?」成王曰:「余一與虞戲也。」周公對曰:「臣聞之,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工誦之,士稱之。」於是遂封唐叔虞於晉,周公旦可謂善說矣,一稱而成王益重言,明愛弟之義,有輔王室之固。
《說苑》〈政理38〉延陵季子游於晉,入其境曰:「嘻,暴哉國乎!」入其都曰:「嘻,力屈哉,國乎!」立其朝曰:「嘻,亂哉國乎!」從者曰:「夫子之入境未久也,何其名之不疑也?」延陵季子曰:「然,吾入其境田畝荒穢而不休,雜增崇高,吾是以知其國之暴也。吾入其都,新室惡而故室美,新牆卑而故牆高,吾是以知其民力之屈也。吾立其朝,君能視而不下問,其臣善伐而不上諫,吾是以知其國之亂也。齊之所以不如魯者,太公之賢不如伯禽,伯禽與太公俱受封,而各之國三年,太公來朝,周公問曰:「何治之疾也?」對曰:「尊賢,先疏後親,先義後仁也。」此霸者之跡也。周公曰:「太公之澤及五世。」五年伯禽來朝,周公問曰:「何治之難?」對曰:「親親者,先內後外,先仁後義也。」此王者之跡也。周公曰:「魯之澤及十世。」故魯有王跡者,仁厚也;齊有霸跡者,武政也;齊之所以不如魯也,太公之賢不如伯禽也。
《說苑》〈敬慎2〉昔成王封周公,周公辭不受,乃封周公子伯禽於魯,將辭去,周公戒之曰:「去矣!子其無以魯國驕士矣。我,文王之子也,武王之弟也,今王之叔父也;又相天子,吾於天下亦不輕矣。然嘗一沐三握髮,一食而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吾聞之曰:德行廣大而守以恭者榮,土地博裕而守以儉者安,祿位尊盛而守以卑者貴,人眾兵強而守以畏者勝,聰明睿智而守以愚者益,博聞多記而守以淺者廣;此六守者,皆謙德也。夫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不謙者先天下亡其身,桀紂是也,可不慎乎!故《易》曰,有一道,大足以守天下,中足以守國家,小足以守其身,謙之謂也。『夫天道毀滿而益謙,地道變滿而流謙,鬼神害滿而福謙,人道惡滿而好謙。』是以衣成則缺衽,宮成則缺隅,屋成則加錯;示不成者,天道然也。《易》曰:『謙亨,君子有終吉。』《詩》曰:『湯降不遲,聖敬日躋。』其戒之哉!子其無以魯國驕士矣。」
《韓詩外傳》〈卷三31〉周公踐天子之位,七年,布衣之士所贄而師者十人,所友見者十二人,窮巷白屋先見者四十九人,時進善者百人,教士千人,宮朝者萬人。成王封伯禽於魯,周公誡之曰:「往矣!子無以魯國驕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於天下,亦不輕矣。然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吾聞德行寬裕,守之以恭者榮;土地廣大,守之以儉者安;祿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貴;人眾兵強,守之以畏者勝;聰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善;博聞強記,守之以淺者智。夫此六者、皆謙德也。夫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由此德也;不謙而失天下,亡其身者,桀紂是也;可不慎歟!故易有一道,大足以守天下,中足以守其國家,近足以守其身,謙之謂也。夫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是以衣成則必缺衽,宮成則必缺隅,屋成則必加拙,示不成者、天道然也。《易》曰:『謙、亨、君子有終、吉。』《詩》曰:『湯降不遲,聖敬日躋。』誡之哉!其無以魯國驕士也。」傳曰:子路盛服以見孔子。孔子曰:「由、疏疏者何也?昔者、江於汶,其始出也,不足以濫觴;及其至乎江之津也,不方舟,不避風,不可渡也,非其眾川之多歟!今汝衣服其盛,顏色充滿,天下有誰加汝哉!」子路趨出,改服而入,蓋揖如也。孔子曰:「由志之,吾語女;夫慎於言者不譁,慎於行者不伐。色知而有長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言之要也;能之為能之,不能為不能,行之要也。言要則知,行要則仁,既知且仁,又何加哉!」《詩》曰:「湯降不遲,聖敬日躋。」
《說苑》〈指武16〉武王將伐紂。召太公望而問之曰:「吾欲不戰而知勝,不卜而知吉,使非其人,為之有道乎?」太公對曰:「有道。王得眾人之心,以圖不道,則不戰而知勝矣;以賢伐不肖,則不卜而知吉矣。彼害之,我利之。雖非吾民,可得而使也。」武王曰:「善。」乃召周公而問焉,曰:「天下之圖事者,皆以殷為天子,以周為諸侯,以諸侯攻天子,勝之有道乎?」周公對曰:「殷信天子,周信諸侯,則無勝之道矣,何可攻乎?」武王忿然曰:「汝言有說乎?」周公對曰:「臣聞之,攻禮者為賊,攻義者為殘,失其民制為匹夫,王攻其失民者也,何攻天子乎?」武王曰:「善。」乃起眾舉師,與殷戰於牧之野,大敗殷人。上堂見玉,曰:「誰之玉也?」曰:「諸侯之玉。」即取而歸之於諸侯。天下聞之,曰:「武王廉於財矣。」入室見女,曰:「誰之女也?」曰:「諸侯之女也。」即取而歸之於諸侯。天下聞之,曰:「武王廉於色也。」於是發巨橋之粟,散鹿臺之財金錢以與士民,黜其戰車而不乘,弛其甲兵而弗用,縱馬華山,放牛桃林,示不復用。天下聞者,咸謂武王行義於天下,豈不大哉?
《韓詩外傳》〈卷十25〉昔者、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見,太公問周公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親親。」太公曰:「魯從此弱矣。」周公問太公曰:「何以治齊?」太公曰:「舉賢賞功。」周公曰:「後世必有劫殺之君矣。」後齊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魯日以削,三十四世而亡。猶此觀之,聖人能知微矣。《詩》曰:「惟此聖人,瞻言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