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3日 星期六

〈雍也14〉女得人焉爾乎

〈雍也14〉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

前一章說的是孔門「文學雙秀」之一(〈先進3〉)的子夏,這章則是「雙秀」的另一位子游。

子游被任命治理武城。孔子問他:「你有沒有甚麼得力助手啊?」子游回答說:「有的。澹臺滅明這個人﹝很正直﹞,從來不走旁門左道。如果不是談公事,也不會道我住的地方找我。」

「焉爾乎」三個字都是虛字,沒甚麼實質意義。「徑」、朱子說是「路之小而捷者也。」「公事」,皇侃說是「其家課稅也。」朱子說是「如飲射讀法之類」,其實就是現在的「公共事務」。


子游姓言,名偃,年紀說法不一(《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9〉說「少孔子三十五歲」,《史記》〈仲尼弟子列傳62〉說「少孔子四十五歲」,差了整整十歲。我採取後者的說法),比子夏小一歲。籍貫也說法不一(《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9〉說是「魯人」,《史記》〈仲尼弟子列傳62〉說是「吳人」),也有一說他和這章的另外一位主人翁澹臺滅明同是「武城人」,但也有說一是「南武城人」和「東武城人」,兩者根本相差了「八十里」(劉寶楠所引)。

子游在《論語》中出現的次數遠不如子夏(20:8)。在《禮記》中有許多他談喪禮的段落,這等到後面再詳解(〈子張14〉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他能把武城治理好,得到孔子空前絕後的「莞爾一笑」(〈陽貨4〉),算是能踐行孔子之道的先鋒,雖列名「文學門」,應該也兼入「政事門」才是。

有一個故事說他和孔子討論到子產這個「惠人」,可是孔子認為子產「能食之而不能教也。」(《孔子家語》〈正論解24〉)這句話配合上子游治理武城的能讓「弦歌之聲」﹝就是「禮樂兼備」﹞不絕於耳,恐怕是間接誇獎子游治理之術勝過子產一籌。後來子游在被季康子問到孔子和子產的比較時,也說老師勝過子產多多:
(《說苑》〈貴德15〉和《孔叢子》〈雜訓3〉)子產是對自己國人好,孔子是對天下人好:子產畢竟還是像「浸水」一樣「私其國」,孔子則是像「雨水」一樣「公天下」。

不過他和同門人的關係好像不太好:上一章我們已經提過他批評過子夏的門人(〈子張12〉)。此外,他也批評子張「未仁」(〈子張15〉)。不過,也有一個故事說到孔子死後同門的人對於老師有關喪禮的教誨有了不同的記憶和解釋:起爭執的是有子和曾子,後者強調孔子說過「人死了全家就陷入窮困;人死了就趕快讓屍體腐朽」(喪欲速貧,死欲速朽)這樣的話,前者認為孔子不可能說出這樣的粗鄙話。曾子強辯說當場有子游聽到。於是兩人就去找他評理。子游說有子的話比較接近孔子的意思。因為當時孔子在宋國見到桓司馬做了石頭棺槨,花了三年都沒做好,就批評說:「這真是太奢侈了,這樣的人還不如早死早腐朽。」孔子是在這樣的場合說這樣的話﹝,有針對性﹞。另外一次就是南宮敬叔從國外回來帶了許多寶物。孔子就說了「這樣聚歛財貨,﹝一定在他死後馬上家道中落,﹞讓全家陷入窮困。」這也是針對南宮敬叔的情況所說的話,曾子聽完就向有子認錯,並請教有子不在現場,怎麼知道不是孔子的意思。有子就以自己隨侍孔子的經驗來說名孔子在其他場合的言行都和這裡不同,而孔子又是表裡如一的人,所以這些應該都不是孔子說的話。(《禮記》〈檀弓75〉) 子游的公正,好像又和上述的記載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孔門弟子對於孔子說過的話的求真務實精神,在這裡有了一次很精彩的展現。

澹臺滅明字子羽,籍貫是武城﹝但也有別的說法,見前段﹞,歲數則記載上也有「小孔子四十九歲」(《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13〉)和「小孔子三十九歲」(《史記》〈仲尼弟子列傳62〉)的十歲之差。他在《論語》中就出現這麼一次。有不少古籍都愛說他長得醜到孔子都得拿他來當教材:「以容取人,則失之子羽;以辭取人,則失之宰予。」(《孔子家語》〈子路初見8〉、《韓非子》〈顯學5〉、《史記》〈仲尼弟子列傳64〉)這當然也是讚美,也呼籲學生不要以貌取人,給長得實在不怎樣的人一個很大的鼓勵:內在美才是王道。此外,他還有被誇獎之處:「貴之不喜,賤之不怒;苟於民利矣,廉於其事上也,以佐其下,是澹臺滅明之行也。」(《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11〉和《孔子家語》〈弟子行1〉)這麼一個有「德行」又能「政事」如冉雍之類的孔門弟子,竟然沒排上孔門四科十哲中,這裡面又有甚麼不為人知的故事嗎?

這章其實應該和〈陽貨4〉一起看。那應該是發生在孔子剛到武城的事:孔子到了武城,聽到有音樂和歌唱的聲音,就很得意笑了起來,開玩笑地說:「不就是殺隻雞嘛,幹嘛拿牛刀呢?」子游﹝不知道孔子在開玩笑﹞就很嚴肅地回答說:「以前我記得老師您是這麼教誨我們的:「君子學了道就會愛天下人,小仁學了道就容易服從命令去從事勞役」孔子﹝見他這麼一本正經﹞就告訴隨從的弟子說:「各位同學!言偃同學說的話是對的。我之前是開他玩笑。﹝各位別誤會﹞」

荀子將他和子張和子夏三人一起罵為「賤儒」:「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荀子》〈非十二子17〉)可是古籍中找不到這種指控的證據。這難到又有甚麼隱情?還是純然誤會一場?

孔子死後,澹臺滅明到了南方的楚國傳孔子之道,大概算是實踐了孔子「欲居九夷」的想法。

孔學南傳,就從此開始的吧?一路到了毓老師,超越了「孔學」和「儒學」﹝甚至「國學」﹞,一變而成了「夏學」,包含著古人無上智慧的乾乾淨淨的學問。

我有時會擔心,我們這些弟子在老師過世後的各自所做所為,會不會變成後人口中的「毓門賤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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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9〉言偃,魯人,字子游。少孔子三十五歲,時習於《禮》,以文學著名。仕為武城宰,嘗從孔子適衛,與將軍之子蘭相善,使之受學於夫子。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62〉言偃,吳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歲。
〈為政7〉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先進3〉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陽貨4〉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子張12〉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洒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游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
〈子張14〉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子張15〉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
《孔子家語》〈正論解24〉子游問於孔子曰:「夫子之極言子產之惠也,可得聞乎?」孔子曰:「謂在愛民而已矣。」子游曰:「愛民謂之德教。何翅施惠哉?」孔子曰:「夫子產者,猶眾人之母也。能食之,而不能教也。」子游曰:「其事可言乎?」孔子曰:「子產以所乘之車濟冬涉,是愛而無教也。」
《荀子》〈非十二子17〉弟陀其冠,衶禫其辭,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之賤儒也。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彼君子則不然:佚而不惰,勞而不僈,宗原應變,曲得其宜,如是然後聖人也。
《說苑》〈貴德15〉季康子謂子游曰:「仁者愛人乎?」子游曰:「然。」「人亦愛之乎?」子游曰:「然。」康子曰:「鄭子產死,鄭人丈夫舍玦珮,婦人舍珠珥,夫婦巷哭,三月不聞竽琴之聲。仲尼之死,吾不閒魯國之愛夫子奚也?」子游曰:「譬子產之與夫子,其猶浸水之與天雨乎?浸水所及則生,不及則死,斯民之生也必以時雨,既以生,莫愛其賜,故曰:譬子產之與夫子也,猶浸水之與天雨乎?」
《孔叢子》〈雜訓3〉懸子問子思曰:「吾聞同聲者相求,同志者相好。子之先君見子產則兄事之,而世謂子產仁愛,稱夫子聖人。是謂聖道事仁愛也。吾未諭其人之孰先後也,故質於子。」子思曰:「然。子之問也。昔季孫問子游,亦若子之言也。子游答曰:『以子產之仁愛譬夫子,其猶浸水之與膏雨乎?』康子曰:『子產死,鄭人丈夫舍玞珮,婦女舍珠瑱,巷哭三月,竽瑟不作。夫子之死也,吾未聞魯人之若是也。奚故哉?』子游曰:『夫浸水之所及也則生,其所不及則死,故民皆知焉。膏雨之所生也,廣莫大焉;民之受賜也,普矣。莫識其由來者。』『上德不德,是以無德。』季孫曰:『善。』」懸子曰:「其然。」
《禮記》〈檀弓75〉有子問於曾子曰:「問喪於夫子乎?」曰:「聞之矣: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聞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與子游聞之。」有子曰:「然,然則夫子有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於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於宋,見桓司馬自為石槨,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為桓司馬言之也。南宮敬叔反,必載寶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貨也,喪不如速貧之愈也。』喪之欲速貧,為敬叔言之也。」曾子以子游之言告於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於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槨,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魯司寇,將之荊,蓋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貧也。」
《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13〉澹臺滅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四十九歲,有君子之資,孔子嘗以容貌望其才,其才不充孔子之望。然其為人公正無私,以取與去就以諾為名。仕魯為大夫。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62〉澹臺滅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歲。
《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11〉貴之不喜,賤之不怒;苟於民利矣,廉於其事上也,以佐其下,是澹臺滅明之行也。孔子曰:「獨貴獨富,君子恥之,夫也中之矣!」
《孔子家語》〈弟子行1〉貴之不喜,賤之不怒,苟利於民矣,廉於行己,其事上也,以佑其下,是澹臺滅明之行也。孔子曰:「獨貴獨富,君子恥之,夫也中之矣!」
《孔子家語》〈子路初見8〉澹臺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勝其貌;宰我有文雅之辭,而智不充其辯。孔子曰:「里語云:『相馬以輿,相士以居,弗可廢矣。』以容取人,則失之子羽;以辭取人,則失之宰予。」
《韓非子》〈顯學5〉澹臺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久而行不稱其貌。宰予之辭,雅而文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而智不充其辯。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64〉南游至江,從弟子三百人,設取予去就,名施乎諸侯。孔子聞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史記》〈儒林傳2〉仲尼既沒,七十子之徒散遊諸侯,大者為卿相師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於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氂之屬,皆受業於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天下並爭於戰國,儒術既黜焉,然齊魯之間學者猶弗廢,至於威、宣之際,孟子、孫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而潤色之,以學顯於當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