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11〉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這張是顏淵讚嘆老師對自己的教誨。東漢王充就主張本章『言顏淵學於孔子,積累歲月,見道彌深也」。邢昺說是「此章美夫子之道」。我的理解略有不同。
顏淵讚嘆地說:「﹝我老師的學問啊﹞真是越看越高,越鑽越難進入;看起來有時在我前面,忽然又跑到我的後面。老師教誨我們真是一步一步慢慢來,用廣博的經典教育我們,又用禮來約束我們﹝讓我們篤守中道﹞。想要停下來都沒辦法。就算是我使盡全力,老師的學問還是層層轉新,遙不可及的。就算要追趕,也找不到路。」
「喟然」是「嘆息的樣子」,有時是正向的「讚嘆」,有時則是負向的「悲嘆」﹝特別是《禮記》〈禮運1〉的開頭﹞,古人都認為是「讚嘆」,我不同意。因為關鍵在怎麼解釋下面這一大段話。
何宴解釋說「彌高彌堅,言不可窮盡也;在前在後,言恍惚不可為形象也。」皇侃進一步解釋:「夫物雖高者,若仰瞻則可覩也;物雖堅者,若鑽錐則可入也。言於孔子道愈瞻愈高、彌鑽彌堅,非己厝力之能得也。」總之,顏淵認為孔子的學問是「仰之」、「鑽之」和「瞻之」都無法窮盡的。顏淵這麼說,是讚嘆老師的學問大,這種尊師的行為值得誇獎。可是從外人的角度來看,學生學不到老師的學問的精華,而盡學些糟粕,這師門的問題就大了。
接著「循循然」是「很有秩序的樣子」。「誘」、是「進」,有「引導」和「鼓勵」的意思。「博」和「約」是相對的,前者指教學內容廣泛,後者指的是以「禮」為依歸,謹守勿失。「欲罷不能」一直延續到今天還是一樣的意思。「既竭吾才」的「既」,皇侃說是「盡」,「才」是「才力」,劉寶楠認為「才」是「能」。
「如有所立卓爾」這六個字的斷句有歧義,但意思無太大差別:一說六字連讀,何宴就認為是「其有所立,則又卓然不可及,言己雖蒙夫子之善誘,猶不能及夫子之所立也。」一說前四字連讀,「卓爾」獨立。不管怎麼斷句,「卓爾」都是指孔子的學問「高超卓越」,也還是「非弟子所及」的意思。「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的「末」是「無」,「末由」古注都不解釋,大概有著「找不到遵循的道路」的意思。
顏淵這麼說,《論語》中也有著兩章孔子循循善誘顏淵的章節:〈顏淵1〉顏淵問仁,孔子回答「克己復禮為仁」。顏淵再追問時,孔子回答「視聽言動都要合禮」。〈衛靈公11〉顏淵問怎樣治國。其他孔子循循善誘顏淵的故事,可參見附錄中引用的《說苑》和《孔子家語》相關篇章。
《莊子》〈田子方3〉有個和此章呼應的故事,可以算是莊子對這件事的評斷。顏淵請教孔子說:「我走路、快走、奔跑、說話、講道甚麼都學您,怎麼還趕不上您呢?」孔子就說了一番「他自己是順應外物的變化與時俱往」的大道理,最後感嘆地說:「您跟了大半輩子卻沒了解這樣的道理,真是悲哀啊!」(「吾終身與女交一臂而失之」)不過,他也鼓勵顏淵「不要學他過去的陳跡,而要學那還沒有過去的。」最後這句話,我沒懂,顏淵懂就好。這種解釋當然是莊子開師徒兩人的玩笑,不要太嚴肅對待。
說來說去,這是顏淵讚嘆老師學問大,弟子遙不可及。如果真是這樣,問題就來了:孔門第一的傳人都無法企及,其他根器更差者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孔門怎能不淡薄?其次,這句話前後也是矛盾的:如果孔子循循然善誘人,怎麼孔門第一的弟子會覺得跟不上?就好像說:「老師很會教,可是學生總是學不會」,這不是很矛盾的話嗎?如果是這樣,學生誇獎老師反而成了老師不會教書的鐵證。真是萬萬沒想到啊!
顏淵是孔門最勤奮的學生,加上吃住都不在乎,所以短命。孔子在他死後感嘆地說:「真是可惜啊!我每天都看到他在努力,沒見他停過。」(〈子罕21〉)
子貢有一次覺得每天都要這樣努力,實在太累了,就跟孔子說自己要在生活中實行「減法」:他先後說過想「息事君」、「息事親」「息妻子」、「息朋友」,和「息耕」,都被孔子反駁,最後才了解到:「君子到死才息」的「自強不息」之道(《荀子》〈大略87〉)。
顏淵不必老師教就知道「行健不息」,子貢得老師循循善誘才了解。孔門弟子境界高下於此可見一斑。莊子也開過這師徒仨的玩笑(《莊子》〈仲尼1〉)。
我自己當學生的時候總和顏淵有同樣的感觸。但是當老師後,總希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希望學生能在自己教學的基礎之上更上一層樓,這樣才能日新又新,學生的學問不會被老師的鎖死,學生的學問才能與時俱進,才能解決當代的問題。如果我教出的學生不能超越我,甚至不懂我所教的,我還有臉教書教下去嗎?
老師真讓學生跟不上,這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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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論衡》〈恢國1〉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此言顏淵學於孔子,積累歲月,見道彌深也。
《禮記》〈禮運1〉昔者仲尼與於蜡賓,事畢,出游於觀之上,喟然而嘆。仲尼之嘆,蓋嘆魯也。言偃在側曰:「君子何嘆?」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說苑》〈敬慎3〉孔子讀《易》至於〈損〉、〈益〉,則喟然而歎,子夏避席而問曰:「夫子何為歎?」孔子曰:「夫自損者益。自益者缺,吾是以歎也。」子夏曰:「然則學者不可以益乎?」孔子曰:「否,天之道成者,未嘗得久也。夫學者以虛受之,故曰得,苟不知持滿,則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昔堯履天子之位,猶允恭以持之,虛靜以待下,故百載以逾盛,迄今而益章。昆吾自臧而滿意,窮高而不衰,故當時而虧敗,迄今而逾惡,是非損益之徵與?吾故曰謙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夫豐明而動故能大,苟大則虧矣,吾戒之,故曰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是以聖人不敢當盛。升輿而遇三人則下,二人則軾,調其盈虛,故能長久也。」子夏曰:「善,請終身誦之。」
《孔子家語》〈六本8〉孔子讀《易》,至於《損》、《益》,喟然而歎。子夏避席問曰:「夫子何歎焉?」孔子曰:「夫自損者必有益之,自益者必有決之,吾是以歎也。」子夏曰:「然則學者不可以益乎?」子曰:「非道益之謂也,道彌益而身彌損。夫學者損其自多,以虛受人,故能成其滿博也。天道成而必變,凡持滿而能久者,未嘗有也。故曰:自賢者,天下之善言不得聞於耳矣。昔堯治天下之位,猶允恭以持之,克讓以接下,是以千歲而益盛,迄今而逾彰。夏桀、昆吾,自滿而無極,亢意而不節,斬刈黎民,如草芥焉;天下討之,如誅匹夫,是以千載而惡著,迄今而不滅。滿也。如在輿遇三人則下之,遇二人則式之,調其盈虛,不令自滿,所以能久也。」子夏曰:「商請志之。」而終身奉行焉。
《說苑》〈反質1〉孔子卦得賁,喟然仰而歎息,意不平。子張進,舉手而問曰:「師聞賁者吉卦,而歎之乎?」孔子曰:「賁非正色也,是以歎之。吾思夫質素,白當正白,黑當正黑。夫質又何也?吾亦聞之,丹漆不文,白玉不彫,寶珠不飾,何也?質有餘者,不受飾也。」
〈子張21〉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雍也27〉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顏淵15〉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子罕21〉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為政9〉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先進23〉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顏淵1〉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衛靈公11〉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說苑》〈敬慎30〉顏回將西遊,問於孔子曰:「何以為身?」孔子曰:「恭敬忠信,可以為身。恭則免於眾,敬則人愛之,忠則人與之,信則人恃之;人所愛,人所與,人所恃,必免於患矣,可以臨國家,何況於身乎?故不比數而比疏,不亦遠乎?不修中而修外,不亦反乎?不先慮事,臨難乃謀,不亦晚乎?」
《說苑》〈辨物29〉孔子晨立堂上,聞哭者聲音甚悲,孔子援琴而鼓之,其音同也。孔子出,而弟子有吒者,問:「誰也?」曰:「回也。」孔子曰:「回何為而吒?」回曰:「今者有哭者其音甚悲,非獨哭死,又哭生離者。」孔子曰:「何以知之?」回曰:「似完山之鳥。」孔子曰:「何如?」回曰:「完山之鳥生四子,羽翼已成乃離四海,哀鳴送之,為是往而不復返也。」孔子使人問哭者,哭者曰:「父死家貧,賣子以葬之,將與其別也。」孔子曰:「善哉,聖人也!」
《孔子家語》〈顏回5〉顏回問君子。孔子曰:「愛近仁,度近智,為己不重,為人不輕,君子也夫!」回曰:「敢問其次。」子曰:「弗學而行,弗思而得。小子勉之!」
《孔子家語》〈顏回7〉顏回問小人。孔子曰:「毀人之善以為辯,狡訐懷詐以為智,幸人之有過,恥學而羞不能,小人也。」
《孔子家語》〈顏回8〉顏回問子路曰:「力猛於德,而得其死者,鮮矣。盍慎諸焉?」孔子謂顏回曰:「人莫不知此道之美,而莫之御也,莫之為也何居?為聞者盍曰思也夫。」
《孔子家語》〈顏回9〉顏回問於孔子曰:「小人之言,有同乎君子者,不可不察也。」孔子曰:「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故君子於為義之上,相疾也,退而相愛;小人於為亂之上,相愛也,退而相惡。」
《孔子家語》〈顏回10〉顏回問朋友之際如何。孔子曰:「君子之於朋友也,心必有非焉而弗能,謂吾不知其仁人也。不忘久德,不思久怨,仁矣夫!」
《孔子家語》〈顏回11〉叔孫武叔見未仕於顏回。回曰:「賓之。」武叔多稱人之過而己評論之。顏回曰:「固子之來辱也,宜有得於回焉?吾聞諸孔子曰:『言人之惡,非所以美己;言人之枉,非所以正己。故君子攻其惡,無攻人之惡。』」
《莊子》〈田子方3〉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夫子曰:「回,何謂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待晝而作。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女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莊子》〈仲尼1〉仲尼閒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閒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无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脩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止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无憂也。曩吾脩《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脩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吾始知《詩》、《書》、禮、樂无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无樂无知,是真樂真知;故无所不樂,无所不知,无所不憂,无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顏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絃歌誦書,終身不輟。
《荀子》〈大略87〉子貢問於孔子曰:「賜倦於學矣,願息事君。」孔子曰:「《詩》云:『溫恭朝夕,執事有恪。』事君難,事君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事親。」孔子曰:「《詩》云:『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事親難,事親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於妻子。」孔子曰:「《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於家邦。』妻子難,妻子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於朋友。」孔子曰:「《詩》云:『朋友攸攝,攝以威儀。』朋友難,朋友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耕。」孔子曰:「《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耕難,耕焉可息哉!」「然則賜無息者乎?」孔子曰:「望其壙,皋如也,顛如也,鬲如也,此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