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4日 星期一

〈公冶長10〉朽木不可雕也

〈公冶長10〉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這章有的書分成兩章。但上下文頗為相關,所以放在一起也是有道理的。

宰予在〈八佾21〉就因為強解「周人社主用栗樹是要使民戰慄」而被孔子訓誨。這一章又被孔子罵到滿頭包,歷來的讀書人都知道這個典故,讓宰我的名聲,遺臭萬年,而忘掉他好歹也是「孔門四科」中「言語二傑」的「狀元」﹝「榜眼」是子貢﹞。

宰予上課打瞌睡。孔子就指桑罵槐地說:「腐朽的木頭是不能拿來雕刻出精美的作品,糞土是不能用來砌出堅固的牆壁。對於宰予這個不成材的傢伙啊,我責備他又有什麼用呢?」孔子又補充說了一段:「我以前都是聽人家講甚麼就相信他,現在我聽到別人說的話,就要更仔細觀察他會怎麼做,這都是因為宰予我才改變了我過去的習慣。」


「晝寢」從漢朝以來就有兩種並行的解釋:最常見的說法是「白天上課打瞌睡」,有的說是「睡午覺」,也差不多意思。另外是把「晝」字當成是「畫」而作「繪畫寢室」,就是「把宿舍粉刷修飾」。還有一種更罕見的解釋,是宰予「畫限其功以冀休息」。「依經驗解經」,自己當學生時下午第一節課常會打瞌睡,現在學生也一樣,所以我覺得還是第一種解釋比較合理。

「朽木」就是「腐爛的木頭」;「彫」同「雕」,就是「雕琢刻畫」。「牆」是「牆壁」,「杇」(音屋)就是「用泥土砌牆」。「誅」,是「指責」或「責備」。

這種「以言取人」和「以行取人」的高下,不是孔子的專利智慧。更早的時候,在周厲王失道的時候,芮伯就說過:「以言取人,人飾其言,以行取人,人竭其行,飾言無庸,竭行有成。」(《逸周書》〈芮良夫解1〉)智慧之言說了,有沒有被聽到,聽到有沒有被實踐,就有不同的命運了。

這章大家都習以為常用「嚴肅模式」來看待孔聖人的話。我倒覺得孔子在這裡表現出「詼諧」的教學方式和生活情調。自稱「有教無類」的孔子怎麼會因為一位學生上課打瞌睡就大聲開罵,這哪夠格當上「萬世師表」?這恐怕連我這個當過「優良教師」的「遜(古字作「孫」)咖」都不如!所以我認為這一段是孔子開宰我的玩笑,希望用輕鬆的方式,化解他上課打瞌睡的尷尬場面。誰上課沒打過瞌睡,就算當了老師也實在不必大驚小怪。提醒學生別著涼就好,還能怎樣?

第二句話也不能只從嚴肅模式來對待。有古人認為這兩段不是同時間講的話。不管是不是,這句話和宰予,甚至前章的子貢,這兩位孔門四科中的「言語雙傑」都很有啟發性。以前孔子認為大家都跟他一樣是「知行合一」的,所以理所當然會在聽完一個人說的話之後就期待他會實踐自己的諾言。哪知道,處處都有著說話不算話的人,所以他對「巧言」、「佞人」等等靠一張嘴走江湖的人深惡痛絕,更不希望自己門下有這樣的學生。比較不公平的是孔子說他之所以會這麼改,是因為宰予的關係。可是宰我「晝寢」又沒說了什麼後來沒做到的事,《論語》以及其他古書也沒記載宰予講了甚麼他沒做到的事情。用嚴肅模式來看孔子評論宰予,實在是證據力不夠。徒然讓宰予成為後人心目中的「孔門罪人」,實在「冤枉」。自稱為「有教無類」、「教不厭、誨不倦」以及被尊稱為「萬世師表」的人,應該是「亦莊亦諧」在說這句話的吧?否則言行不一的人,不就是孔老夫子自己了嗎?

有些古人不相信列名為孔門四科十哲的宰予會有孔子咒罵的惡行,所以想替宰予開脫。他們認為宰予這樣做是故意的:皇侃的注解中引用到一位「珊琳公」的話,認為宰予看到當時的晚輩,有懈怠惰學之心,所以才自我犧牲用晝寢引發孔子的切磋之教,以警醒後人。這種強為聖人或聖門弟子解套的說法,就是讓孔子或儒家後來讓人討厭的原因之一。我們如果把孔子和他的弟子當人來看,不就能看出活活潑潑的師門氣象嗎?

《大戴禮記》〈五帝德9〉中記載孔子認為不能以「顏色」取人,他的學生澹臺滅明就是個例證;也不可以以「語言」取人,宰我就是個例證;也不可以外表取人,子張就是個例證。這都是孔子歷年來對眾弟子「聽言觀行」的心得(《說苑》〈尊賢9〉)。孔子對顏淵也是「退而省其私」,發現他「亦足以發」,才總結出「回也不愚」的結論(〈為政9〉)。他也曾經總結了考察人的方法:「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為政10〉)綜合來說,觀人應該包括了「言」和「行」兩方面,方法就應該是層層轉密「視」、「聽」、「觀」、「察」四步驟。

孔子是這麼給同學打成績的。


附錄

〈為政9〉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為政10〉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八佾21〉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大戴禮記》〈五帝德9〉孔子曰:「予!大者如說,民說至矣;予也,非其人也。」宰我曰:「予也不足,誠也,敬承命矣。」他日,宰我以語人,有為道諸夫子之所。孔子曰:「吾欲以顏色取人,於滅明邪改之;吾欲以語言取人,於予邪改之;吾欲以容貌取人,於師邪改之。」宰我聞之,懼,不敢見。
《說苑》〈尊賢9〉哀公問於孔子曰:「人若何而可取也?」孔子對曰:「毋取拑者,無取健者,毋取口銳者。」哀公曰:「何謂也?」孔子曰:「拑者大給利不可盡用;健者必欲兼人,不可以為法也;口銳者多誕而寡信,後恐不驗也。夫弓矢和調而後求其中焉;馬愨愿順,然後求其良材焉;人必忠信重厚,然後求其知能焉。今有人不忠信重厚而多智能,如此人者,譬猶豺狼與,不可以身近也。是故先其仁義之誠者,然後親之;於是有知能者,然後任之;故曰:親仁而使能。夫取人之術也,觀其言而察其行,夫言者所以抒其匈而發其情者也,能行之士必能言之,是故先觀其言而揆其行,夫以言揆其行,雖有姦軌之人,無以逃其情矣。」哀公曰:「善。」
《逸周書》〈芮良夫解1〉我聞曰:以言取人,人飾其言,以行取人,人竭其行,飾言無庸,竭行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