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6日 星期四

〈子罕30〉可與立,未可與權

〈子罕30〉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皇侃說:「此章明權道之難」。邢昺說:「此章論權道也。」我認為這章應該就是談同師門的人學習的四個不同境界。許多師門最後分派,恐怕也和這裡說的有關。

孔子說:「﹝同師門的人﹞可以一起共同學習,但是未必懷抱同樣的理想;就算有同樣的理想,但是未必可以一起立身實踐自己的理想;就算是可以一起立身實踐自己的理想,可是未必可以相互理解對方的權變作為。」

這裡的四個境界或階段就是:「共學」、「適道」、「立」和「權」。一層比一層需要智慧和相互信賴,一層也比一層更需要篤守正道,只於至善。

戴望對四個境界的關鍵字解釋最完整:「適、之也;道、仁義之善道;立、謂立德、立功、立言;權者,因時制宜,權量輕重、無常形、勢能令醜反善,合於宜適。」


「共學」以外的三個境界都沒有「共」,劉寶楠的解釋是說「學者、業之所同,講習切磋,彼此資益,故曰『共學』,至『適道』、『立』、『權』,各由人所自得,故不曰『共』也。」我覺得不然,一開始大家在一起學,在過程中慢慢地會因為志趣不同而形成不同的團體,可是到最後階段應該還是可以找到為了同一個理想而共同奮鬥的夥伴,只是未必是當初的同門。也可能大家走不同的道路,最後殊途同歸。「德不孤,必有鄰。」(〈里仁25〉)

「適道」應該就是共同學習實踐君子之道。「學」是「知」,「適道」是「行」,到這階段就該要「即知即行」或「知行合一」。

「立」就是「立於禮」(〈泰伯8〉和〈堯曰3〉),不僅自己立於禮,也要讓別人立於禮,這樣才做到「己立立人」(〈雍也30〉)。但是「禮」只能用在平常狀況,到了特殊狀況的應變,還需要「權」。

「權」、最恰當的解釋在《春秋公羊傳》〈桓公十一年3〉「權者何?權者反於經,然後有善者也。權之所設,舍死亡無所設。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不害人以行權。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為也。」這裡的說法,和《易經》〈乾卦〉〈文言24〉所說的:「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是一樣的意思。前者強調「善」,後者強調「正」,這些其實就是前面三階段所學、所適道、所立的最後底線,絕不可以失守。這就是君子和小人的基本差別所在。

這裡的「權」就是孔子和孟子提過的「義」:「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里仁10〉)「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孟子》〈離婁下39〉)但是這些章節不像前面引用的《春秋公羊傳》和《易經》的話那麼明確地標舉出「善」和「正」,就很容易讓人分不清楚君子小人。

孟子特別提到「禮」和「權」的不同應用狀況:正常狀況下「男女授受不親」是禮,但是特別狀況下「嫂子溺水了要出手相救」,不必守這個禮,這就是「權」,目的當然是光明正大,而不是趁人之危而遂行自己的私慾。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老師會不會教到這四種境界,學生會不會學到這四種境界,師生之間對這四種境界有沒有共識,恐怕也都是問題。孔門弟子根器不同,成就也不同,老師能做的就是因材施教,最後還是看學生自己的努力精進。

這又回到毓老師常問的老問題:「學生學什麼呢?」潛台詞:「老師要教學生什麼呢?」更基本的問題就是「生是什麼?」也許這一章可以提供一個思索的方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錄

〈里仁25〉 德不孤,必有鄰。
〈泰伯8〉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堯曰3〉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雍也30〉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春秋公羊傳》〈桓公十一年3〉權者何?權者反於經,然後有善者也。權之所設,舍死亡無所設。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不害人以行權。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為也。
《易經》〈乾卦〉〈文言24〉「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
《孟子》〈離婁上17〉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
〈里仁10〉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孟子》〈離婁下39〉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微子8〉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淮南子》〈氾論訓15〉武王克殷,欲築宮於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險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則天下納其貢職者回也;使我有暴亂之行,則天下之伐我難矣。」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奪也。周公可謂能持滿矣。昔者,《周書》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上言者,常也;下言者,權也。」此存亡之術也,唯聖人為能知權。言而必信,期而必當,天下之高行也。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尾生與婦人期而死之。直而證父,信而溺死,雖有直信,孰能貴之?夫三軍矯命,過之大者也。秦穆公興兵襲鄭,過周而東,鄭賈人弦高將西販牛,道遇秦師于周、鄭之間,乃矯鄭伯之命,犒以十二牛,賓秦師而卻之,以存鄭國。故事有所至,信反為過,誕反為功。何謂失禮而有大功?昔楚恭王戰于陰陵,潘尪、養由基、黃衰微、公孫丙相與篡之。恭王懼而失禮,黃衰微舉足蹴其體,恭王乃覺。怒其失禮,奮體而起,四大夫載而行。昔蒼吾繞娶妻而美,以讓兄,此所謂忠愛而不可行者也。是故聖人論事之局曲直,與之屈伸偃仰,無常儀錶,時屈時伸。卑弱柔如蒲葦,非攝奪也;剛強猛毅,志厲青雲,非本矜也,以乘時應變也。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禮也;至其迫於患也,則舉足蹴其體,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禮不足以難之也。孝子之事親,和顏卑體,奉帶運履,至其溺也,則捽其發而拯;非敢驕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則捽父,祝則名君,勢不得不然也。此權之所設也。故孔子曰:「可以共學矣,而未可以適道也;可與適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與權。」權者,聖人之所獨見也。故忤而後合者,謂之知權;合而後舛者,謂之不知權;不知權者,善反醜矣。故禮者,實之華而偽之文也,方於卒迫窮遽之中也,則無所用矣。是故聖人以文交於世,而以實從事於宜,不結於一跡之途,凝滯而不化。是故敗事少而成事多,號令行於天下,而莫之能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