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進4〉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繼前章說過「四科十哲」之後,本章先提「德行」科的顏淵。不過好像不是讚美的話。
孔子說:「顏回並不是幫助我﹝教學相長﹞的人,因為他對於我講的話都欣然接受﹝而沒有質疑和論辯﹞。」
這裡的「助」是「益」(孔安國、邢昺),也就是幫助。「說」是「悅」,也就是發自內心的歡喜。劉寶楠認為「說」是「解」,「不說」就是「不解」。
皇侃就舉例說:「聖人為教,須賢啟發,﹝子﹞游、﹝曾﹞參之徒聞言輒問,是助益於我,以增曉導。而顏淵默識,聞言說解,不嘗口諮,於我教化無益,故云非助我者,於吾言無所不說也。」這樣的解釋認為,孔子對顏回的「不違如愚」(〈為政9〉)是不滿意的。
邢昺的解釋基本上遵循皇侃的,可是他卻認為「此章稱顏回之賢也。」
朱子認為孔子這樣說,「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算是折衷前輩的說法。
戴望認為第一句是問句,還引用孔子在顏淵死後孔子的回憶:「自吾有回,門人益親」,證明顏回能達情悅言。這也是認為本章為讚美之辭。
劉寶楠引用徐幹《中論》〈智行〉說:「仲尼亦奇顏淵之有盛才也,故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顏淵達於聖人之情,故無窮難之辭,是以能獨獲亹亹之譽,為七十子之冠。」這更是將此章解釋成孔子稱讚顏回為孔門第一。
黃懷信認為孔子在這裡只是批評顏回,沒有喜、贊之意。
我覺得這樣的文本竞能出現完全不同的解釋,而且都還能「引經據典」,可見「依經解經」也有解決不了的困境,所以前輩們都轉向「依經驗解經」。
老師講課,學生不回答,對師生雙方恐怕都是難題。學生不懂往往不敢問,怕被同學笑傻,怕被老師罵笨。老師則不知道學生不問到底是懂還是不懂,如果學生微笑不語,到底是悟道的微笑,還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傻笑,就更令人費解。
中華文化強調尊師重道,往往就包含了「不要﹝上課﹞問問題」這項。《論語》中許多章節都是孔子自言自語,或是學生請教孔子,孔子回答。少數章節是弟子再追問,頂多二問結束。沒有希臘的長篇對話論辯的傳統。
我在跟毓老師上課的那些年輕歲月,以及後來幾十年的大年初一拜年,我很少聽到任何人問老師問題,都是他老人家自己唱獨腳戲。一唱就不可收拾。一位學弟曾經獨自聽了老師一整天沒停的教誨。他當然受益匪淺,但是老師是怎麼想的呢?
我到美國讀博士的第一年,有一位老師就提醒過我,上課要問問題,才能彰顯強烈學習動機。所以看著我的美國同學都勇於發問,甚至有些當時我認為的「笨問題」都敢問,不怕丟人嗎?老師卻沒皺過一次眉頭,都和顏悅色回答。當時讓我很吃驚。我想這種「顏回不發問的DNA」真是學生學習的障礙。
我當了老師很希歡聽人問問題。可是上課這麼久,我還是沒辦法激發同學的問題。我又不愛逼學生問問題,也就因襲至今。現在論語放上網路,仍然引不起太多人問問題。我也習慣了,絕不強求。但是有提問的,我都盡力回答。
多年前開始被邀請出外演講,我就要求主辦單位請聽眾提供紙筆,讓聽眾寫好書面問題,然後放入問題箱中,然後我的整場「演講」就是回答聽眾的問題。這種演講方式讓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一個單位因此「收回邀請」。可是近廿年來,我個人從這些聽眾的問題中受益良多,好像我的回答也讓有些人覺得受益匪淺。有些問答內容還被聽眾記錄上了網,造成了我是「愛情大師」的錯覺,真是寵辱若驚。
教學相長,問答也相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錄
〈為政9〉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為政9〉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6〉回年二十九,發盡白,蚤死。孔子哭之慟,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
《中論》〈智行2〉或曰:「俱謂賢者耳,何乃以聖人論之?」對曰:「賢者亦然。人之行莫大於孝,莫顯於清;曾參之孝,有虞不能易;原憲之清,伯夷不能間。然不得與游、夏列在四行之科,以其才不如也。仲尼問子貢曰:『汝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貢之行不若顏淵遠矣,然而不服其行,服其聞一知十,由此觀之,盛才所以服人也。仲尼亦奇顏淵之有盛才也,故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顏淵達於聖人之情,故無窮難之辭,是以能獨獲亹亹之譽,為七十子之冠;曾參雖質孝,原憲雖體清,仲尼未甚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