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黨18〉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這章是孔子看到雌雉知時,而借機感嘆。不過幾種古注的解釋差異很大。這章放在〈鄉黨〉的最後,還引用了孔子的話,和前面只記載孔子舉止行為的篇章很不相同。朱子覺得這張怪怪的,推測「上下必有闕文」。戴望也有同感。
何晏所引用的各家解釋很片段:馬融說:「見顏色不善而去」,這應該是解釋「色斯舉矣」。周曰:「回翔審觀而後下止也」是解釋「翔而後集」。何曰:「言山梁雌雉得其時,而人不得其時,故歎之」是說本章主旨。
皇侃的解釋比較完整,可是也不盡理想:「色斯舉矣」說是指「孔子在處觀人顏色而舉動也」。「翔而後集」是「孔子所至之處也,必迴翔審觀之後,乃下集也」,跟雌雉好像沒關係,這部分是比較牽強的解釋。「山梁雌雉,時哉!時哉!」是「記者記孔子因所見而有歎也」。「子路供之」是指子路不懂孔子的意思,竟然就把雌雉打下來,煮熟了供給孔子食用。這裡把「共」字當成「供」。「三嗅而作」的主詞又回到孔子,孔子怕自己不吃這煮熟的雌雉,子路會生氣,可是又不想違背本心,就先用鼻子聞了三次,然後起身。皇侃引用虞氏的另一種解釋後半段:子路看見雌雉,就拿食物誘捕,雌雉很機警,聞了三次就飛走了,並沒有上當。
所以孔子沒吃到。皇侃的第一種解釋,似乎認為子路把孔子說的「時哉!時哉!」誤聽成同音的「食哉!食哉!」所以才有後來「捕雉獻師」的荒謬結果。如果真是如此,真可謂萬萬沒想到。邢昺基本上也是這麼解釋的。
朱子沒循著前人的解釋路線。他的說法平實:「鳥見人之顏色不善則飛去,回翔審視而後下止。人之見幾而作,審擇所處,亦當如此。」這等於提醒人:「視實務者為俊傑」。
戴望將「色斯舉矣,翔而後集」當成是沒有流傳下來的「佚詩」。「色斯」就是「歆然、驚駭貌」。這句話就是說,鳥兒在天上飛,看到沒危險了才下來停在河上的小木橋上。「山梁」是「山之穹隆似梁者」。「共」也當「給」。戴望也解釋成子路誘捕雌雉,可是雌雉「三臭(嗅)其氣,不食而起。」最後他也強調:「孔子引《詩》言歎其知時,以喻君子遠害,亦當歆舉翔集如斯雉矣。」
劉寶楠引證諸多經典,解釋「色斯」是「驚駭貌」,「山梁」是「山澗中橋,以通人行也。」
黃懷信認為「共」應該是「拱」,是「合手以轟趕之。」又是一解
總之,這章的一個重點是「時」,也就是後來孟子稱孔子為「聖之時者也」的那個「時」(《孟子》〈萬章10〉),也就是《易經》〈乾卦24〉盛讚的「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禮記》〈學記8〉說:「當其可之謂時」,簡單說也就是「恰到好處」,不會「太過」也不會「不及」,也就是「時中」(《禮記》〈中庸2〉)。
毓老師曾經提醒王船山對於「時」的幾個區分:「治時」、「先時」、「因時」,及「違時」:「太上治時,其次先時,其次因時,最下亟違乎時。亟違乎時,亡之疾矣。治時者,時然後而弗然,消息乎己以匡時者也。先時者,時將然而導之,先時之索宗也。因時者,時然而不得不然。從乎時以自免,而亦免矣。亟違時者,時未得為,我更加失焉,或託之美名以自文,適自捐也。」(王夫之‧1996‧《春秋世論》‧收入《船山全書》‧第五冊‧嶽麓書社‧第509頁〈昭公第十一〉)﹝一說出自王夫之的《周易外傳》,我還沒查到正確的出處。﹞這「四時」可以簡單的說,「治時」是不隨流俗,匡正時勢。「先時」則是讓問題發生時,有對策可以應付化解。「因時」,則是隨著問題的出現才開始尋找解決之道。「違時」則是根本趕不上時代的變化,要等著被淘汰。
我也記得毓老師常常提醒的「聖人非能生時,時至而不失也」(《文子》〈尚禮7〉和《淮南子》〈覽冥訓11〉。這些似乎只能算是王夫之的「因時」,算不得上乘智慧。
而我們在實踐「復興中華文化」的同時,更要警惕自己在對於古代經典的取捨之間,要特別留心:「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禮記》〈中庸29〉)。這種「違時」的作法,恐怕會讓我們葬身於萬劫不復的地步。
真正的救贖之道,除了從古人(不分中外)的智慧來啟發我們的智慧之外,朋友多方開誠布公,討論講習,古今中外智慧融於一爐,恐怕才是讓我們避開「違時」、超越「因時」,而且邁向「先時」和「治時」的重要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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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孟子》〈萬章10〉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易經》〈乾卦24〉「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
《文子》〈尚禮7〉夫聖人非能生時,時至而不失也,是以不得中絕。
《淮南子》〈覽冥訓11〉夫聖人者,不能生時,時至而弗失也。
《禮記》〈中庸29〉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
《禮記》〈學記8〉大學之法,禁於未發之謂豫,當其可之謂時,不陵節而施之謂孫,相觀而善之謂摩。此四者,教之所由興也。發然後禁,則捍格而不勝;時過然後學,則勤苦而難成;雜施而不孫,則壞亂而不修;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燕朋逆其師;燕辟廢其學。此六者,教之所由廢也。
《禮記》〈中庸2〉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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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王船山論「治時」、「先時」、「因時」,及「違時」
王夫之‧1996‧《春秋世論》‧收入《船山全書》‧第五冊‧嶽麓書社‧第509頁
〈昭公第十一〉
太上治時,其次先時,其次因時,最下亟違乎時。亟違乎時,亡之疾矣。治時者,時然後而弗然,消息乎己以匡時者也。先時者,時將然而導之,先時之索宗也。因時者,時然而不得不然。從乎時以自免,而亦免矣。亟違時者,時未得為,我更加失焉,或託之美名以自文,適自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