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佾5〉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這句話看起來也是很簡單的,雖然沒談到「禮」,但是其實是暗含在其中。古注幾乎都從「禮義」的角度來解釋。這是從上下文的脈絡來解經。
光從字面來看,孔子將「夷狄」和「諸夏」來對比,前者有君不如後者沒有。
何晏、皇侃、邢昺三人的註解都異口同聲說「諸夏、中國也」,其中皇侃補充說:「夏、大也」;《說文》:「夏,中國之人也」。三人也都很有默契沒解釋「夷狄」。「亡,無也」,也是眾口一生。但是整句的解釋卻分完全相反的兩派,後來各家解釋也是擇善而從。
皇侃認為這裡是誇獎「夷狄反而比中國有禮」:「言中國所以尊於夷狄者,以其名分定而上下不亂也。周氏既衰,諸侯放恣,禮樂征伐之權不復出自天子,反不如夷狄之國尚有尊長統屬,不至如我中國之無君也。」朱子引程子的說法,基本上也是採這種解釋。
邢昺則是「諸夏至上論」,就算沒君,也還比夷狄有君要強:「言夷狄雖有君長而無禮義,中國雖偶無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禮義不廢。」
孟子特別重視這種「夏尊夷卑」的民族大義,見《孟子》〈滕文公上4〉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董仲舒看法和孟子不同,他認為《春秋》並沒有這樣狹隘的以種族為區分的民族大義,《春秋繁露》〈〈竹林1〉〉就以原來是諸夏的晉因棄守禮義變為夷狄,而原為夷狄的楚卻因篤守禮義而變為君子之國。
《春秋》也對這種別內外的夏、夷大義特別重視。除了表示「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的三個先後層次之外,也強調這種區分不是地理上或政權上,而是「通仁義之文,知古今之學」這種文化上的區分,不是誰的終身專利:誰有文化(禮樂),誰就是「諸夏」;誰沒文化(禮樂),誰就是「夷狄」。
有同門記得毓老師上到這一段時問同學:「你們看過夷狄嗎?我就是夷狄。」老師這麼說,因為他是滿人,不是漢人。現在想想這不是一句笑話而已。如果我們今天這些漢人還得跟滿人學中華經典,那麼「斯文」何在?這樣一來,誰又是「夷狄」?誰又是「諸夏」?
孔子曾經當子路之面說過想到「九夷」去,子路提醒老師「那地方物質條件簡陋」,孔子卻很有信心地說:「有君子去,物質條件差一點又怎樣?」言外之意是「文化條件會變好」(〈子罕14〉)。「人能弘道」,夷狄之國接受的諸夏文化,就脫離夷狄而變成諸夏。《易經》〈賁卦〉〈彖辭〉:「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這就是最早「文化全球化」的概念。「文化全球化」的現象,有的主張「你跟我學就對了」,有的主張「相互學習,一起進步」,這也是我在愛情社會學給學生的八字箴言:「平等對待,共同奮鬥」。道理相通。
毓老師希望讓夏學遍地開花,形成「華夏天下」,這也是暗合「文化全球化」的理念。他曾經有個「華夏學苑(其實是草字頭下一個「宛」字)」的理想和匾額,大概是他主張「夏學」的先行想法。這和大家熟知的「國學」或「儒學」不在同一個層次。簡單說,夏學回到最當初的理想,修己安人、尚公(天下為公、公平、公正、公開),兼容並包(不排除異己,文化雙融(榮)或多融(榮)、生生不息。
我覺得回到「夏學」這個話題,應該提到一個故事。毓老師曾經多次在不同場何問過:「什麼是學生?」我也被問過好幾次,都不知道答案。老師只提示:「學生」就是「學」這個「生」。所以要進一步問:什麼是「生」?然後就沒再講下去了(也許只是我沒聽到)。對於這個「毓門大哉問」,許多同門也都先後在著作或演講中有過自己的看法。
我自己多年來的體悟有很多層次:
一是「生態」,要學到我們和天地萬物是一體的,因此,我覺得〈大學〉講得「格物」並不是去「研究物」,而是了解我們和萬物一體。
二是「生命」,要瞭解我們身為「眾生」也有別於「眾生」是因為我們有個此世的使命,不能渾渾噩噩渡過每一天,辜負這趟「生命之旅」。所以大家要日新又新,行健不息。如此活出生命的意義,讓「做生意」有了除了金錢層次以外更深層的內涵。大家在「生意興隆」之外,也都還能體會到「生意盎然」。
三是「生活」,要懂得謹慎小心度過每一天。對食、衣、住、行、人際關係等等一切日常生活事務要學會面對處理,好問好察,像舜和孔子一樣,學道不倦。特別是學會「男女」相處之道,進而學會「夫婦」和「親子」,以及其他「人際關係」之道。
四是「生涯」,要以「志業」擇業,而不只是為了「討生活」或「混飯吃」而找職業。可惜現在大學裡都專注在這一種「生」,讓學「生」的眼界和格局變小。大家都變成「小器之人」。
五是「生生不息」,生態有保護,生命有目標,生活有方向,生涯有發展,承傳不斷。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我為了提醒自己是奉元門生和這個生字的多層意義,曾經以下面八個字自勉,現在寫在這裡,也和大家共勉:
奉元一生
一生奉元
今天欣逢孔子誕辰,特別感念毓老師的教誨之恩。「興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附錄
《孟子》〈滕文公上4〉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
《孟子》〈離婁下29〉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孟子》〈指武6〉內治未得,不可以正外,本惠未襲,不可以制末,是以春秋先京師而後諸夏,先諸華而後夷狄。及周惠王,以遭亂世,繼先王之體,而強楚稱王,諸侯背叛,欲申先王之命,一統天下。不先廣養京師,以及諸夏,諸夏以及夷狄,內治未得,忿則不料力,權得失,興兵而征強楚,師大敗,撙辱不行,大為天下笑。幸逢齊桓公以得安尊,故內治未得不可以正外,本惠未襲,不可以制末。
《春秋繁露》〈竹林1〉《春秋》之常辭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國為禮,到之戰,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今晉變而為夷狄,楚變而為君子,故移其辭以從其事。
《春秋繁露》〈王道4〉《春秋》親近以來遠,未有不先近而致遠者也。故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言自近者始也。
《春秋公羊傳》〈成公〉〈成公十五年13〉《春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為以外內之辭言之?言自近者始也。
《論衡》〈藝增4〉《尚書》:「協和萬國。」是美堯德致太平之化,化諸夏并及夷狄也。
《論衡》〈別通17〉諸夏之人所以貴於夷狄者,以其通仁義之文,知古今之學也。如徒作其胸中之知以取衣食,經歷年月,白首沒齒,終無曉知,夷狄之次也。觀夫蜘蛛之經絲以罔飛蟲也,人之用作,安能過之?任胸中之知,舞權利之詐,以取富壽之樂,無古今之學,蜘蛛之類也。含血之蟲,無餓死之患,皆能以知求索飲食也。
〈子罕14〉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論衡》〈問孔40〉問之曰:孔子欲之九夷者,何起乎?起道不行於中國,故欲之九夷。夫中國且不行,安能行於夷狄?「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言夷狄之難、諸夏之易也。不能行於易,能行於難乎?